揀麥穗
發(fā)布日期:2023-10-20瀏覽量:張潔
在農(nóng)村長大的姑娘誰還不知道揀麥穗這回事。我要說的,卻是幾十年前的那段往事。或許可以這樣說,揀麥穗的時節(jié),也是最能引動姑娘們幻想的時節(jié)。
在那月殘星稀的清晨,挎著一個空籃子,順著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揀麥穗的時候,她想的是什么呢?
等到田野上騰起一層薄霧,月亮,像是偷偷地睡過一覺又悄悄地回到天邊,她方才挎著裝滿麥穗的籃子,走回自家那孔窯的時候,她想的是什么呢?
唉,她還能想什么!
假如你沒有在那種日子里生活過,你永遠也無法想像,從這一顆顆丟在地里的麥穗上,會生出什么樣的幻想。
她拼命地揀吶、揀吶,一個揀麥穗的時節(jié)也許能揀上一斗?她把這麥子賣了,再把這錢攢起來,等到趕集的時候,扯上花布、買上花線,然后,她剪呀、縫呀、繡呀……也不見她穿、也不見她戴,誰也沒和誰合計過,誰也沒和誰商量過,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,她們?nèi)珪堰@些東西,裝進她們新嫁娘的包裹里去。
不過,當她們把揀麥穗時所伴著的幻想,一同包進包裹里的時候,她們會突然發(fā)現(xiàn)那些幻想全都變了味兒。覺得多少年來,她們揀呀、縫呀、繡呀的,是多么傻啊!她們要嫁的那個男人和她們在揀麥穗、扯花布、繡花鞋的時候所幻想的那個男人,有著多么的不同。
但是,她們還是依依順順地嫁了出去。只不過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時候,再也找不到做它、縫它時的情懷了。
這又算得了什么呢。誰也不會為她們嘆上一口氣,誰也不會關心她們曾經(jīng)有過的那份幻想,甚至連她們自己也不會感到過分的悲傷,頂多不過像是丟失了一個美麗的夢。有誰見過哪一個人會死乞白賴地尋找一個丟失的夢呢?
當我剛剛能夠歪歪趔趔地提著一個籃子跑路的時候,我就跟在大姐姐的身后揀麥穗了。對我來說,那籃子未免太大,老是磕碰著我的腿和地面,時不時就讓我跌上一跤,我也少有揀滿一籃子的時候。我看不見地里的麥穗,卻總是看見螞蚱和蝴蝶。而當我追趕它們的時候,好不容易揀到的麥穗,還會從籃子里重新掉進地里。
有一天,二姨看著我那盛著稀稀拉拉幾個麥穗的籃子說:“看看,我家大雁也會揀麥穗了。”然后又戲謔地問我:“大雁,告訴二姨,你揀麥穗做啥?”
我大言不慚地說:“我要備嫁妝哩。”
二姨賊眉賊眼地笑了,還向圍在我們周圍的姑娘、婆姨?了?她那不大的眼睛:“你要嫁誰呀?”
是呀,我要嫁誰呢?我想起那個賣灶糖的老漢,說:“我要嫁給那個賣灶糖的老漢。”
她們?nèi)挤怕暣笮Γ褚蝗壶喿右粯痈赂碌亟兄Pι堵?我生氣了。難道做我的男人,他有什么不體面的嗎?
賣灶糖的老漢有多大年紀了?不知道。他臉上的皺紋一道挨著一道,順著眉毛彎向兩個太陽穴,又順著腮幫彎向嘴角。那些皺紋,為他的臉增添了許多慈祥的笑意。當他挑著擔子趕路的時候,他那剃得半個葫蘆樣的、后腦勺上的長長白發(fā),便隨著顫悠悠的扁擔一同忽閃著。
我的話,很快就傳進了他的耳朵。
那天,他挑著擔子來到我們村,見到我就樂了。說:“娃呀,你要給我做媳婦嗎?”
“對呀!”
他張著大嘴笑了,露出了一嘴的黃牙。他那長在半個葫蘆樣的頭上的白發(fā),也隨著笑聲一齊抖動著。
“你為啥要給我做媳婦呢?”
“我要天天吃灶糖呢。”
他把旱煙鍋子往鞋底子上磕了磕,說:“娃呀,你太小哩。”
我說:“你等我長大嘛。”
他摸著我的頭頂說:“不等你長大,我可該進土了。”聽了這話,我著急了。他要是死了,那可咋辦呢?我那淡淡的眉毛,在滿是金黃色的茸毛的腦門上擰成了疙瘩,我的臉也皺巴得像個核桃。
他趕緊拿塊灶糖塞進我的手里。看著那塊灶糖,我又咧嘴笑了:“你別死啊,等著我長大。”
他笑瞇瞇地答應著我:“我等你長大。”
“你家住在呵噠?”
“這擔子就是我的家,走到呵噠,就歇在呵噠。”
我犯愁了:“等我長大上呵噠尋你去呀。”
“你莫愁,等你長大我來接你。”
這以后,每逢經(jīng)過我們這個村,他總是帶些小禮物給我。一塊灶糖、一個甜瓜、一把紅棗……還樂呵呵地對我說:“看看我的小媳婦來呀。”
我呢,也學著大姑娘的樣子,讓我娘找塊碎布給我剪了個煙荷包,還讓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樣。我縫呀、繡呀……煙荷包繡好了,我娘笑得個前仰后合,說那不是煙荷包,皺皺巴巴地倒像個豬肚子。我讓我娘給我收了起來,我說了,等我出嫁的時候,我要送給我男人。
我漸漸地長大了,到了知道認真地揀麥穗的年齡了。懂得了我說過的那些個話,都是讓人害臊的話。賣灶糖的老漢也不再開那玩笑,叫我是他的小媳婦了。不過他還是常常帶些小禮物給我。我知道,他真的疼我呢。
我不明白為什么,我倒真是越來越依戀他。每逢他經(jīng)過我們村子,我都會送他好遠。我站在土坎坎上,看著他的背影,漸漸地消失在山坳坳里。
年復一年,我看得出來,他的背更彎了,步履也更加蹣跚了。這時我真的擔心了,擔心他早晚有一天會死去。
有一年,過臘八節(jié)的前一天,我約摸著賣灶糖的老漢那一天該會經(jīng)過我們村。我站在村口一棵已經(jīng)落盡葉子的柿子樹下,朝溝底下的那條大路上望著、等著。
那棵樹的頂梢梢上,還掛著一個小火柿子。小火柿子讓冬日的太陽一照,更是紅得透亮。那柿子多半是因為長在太高的枝子上,才沒讓人摘下來。真怪,也沒讓風刮下來、讓雨打下來、讓雪壓下來。
路上來了一個挑擔子的人。走近一看,擔子上挑的也是灶糖,人可不是那個賣灶糖的老漢了。我向他打聽賣灶糖的老漢,他告訴我,賣灶糖的老漢老去了。
我仍舊站在那棵柿子樹下,望著樹梢上那個孤零零的小火柿子。它那紅得透亮的色澤,依然給人一種喜盈盈的感覺。可是我卻哭了。哭那陌生的,但卻疼愛我的賣灶糖的老漢。
后來我常想,他為什么疼愛我呢?無非我是個貪吃的,因為丑陋而又少人疼愛的孩子吧。
等我長大以后,總感到除了母親,再沒有誰能夠像他那樣樸素地疼愛過我——沒有任何希求、也沒有任何企望的。
我常常想念他,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個像豬肚子一樣的煙荷包。可是,它早已不知被我丟到哪里去了。
生的濕地沙灘,被譽為地球的肺。無須特意強調(diào),誰都知道其對于人類生存不可或缺的功能。
我便慶幸,在黃河灘的洽川,蘆葦在蓬勃著,溫泉在涌著冒著,現(xiàn)代淑女和現(xiàn)代君子,在這一方芳草地上,演繹著風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