麥飯
發布日期:2023-09-29瀏覽量:陳忠實
按照當今已經注意營養分析的人們的觀點,麥飯是屬于真正的綠色食物。我自小就有幸享用這種綠色食物。不過不是具備科學的超前消費的意識,恰恰是貧窮導致的以野菜代糧食的飽腹本能。
早春里,山坡背陰處的積雪尚未褪盡消去,向陽坡地上的苜蓿已經從地皮上努出嫩芽來。我掐苜蓿,常和同齡的男女孩子結伙,從山坡上的這一塊苜蓿地奔到另一塊苜蓿地,這是幼年記憶里最愉快的勞動。
苜蓿芽兒用水淘了,拌上面粉,揉、攪、搓、抖均勻,攤在木屜上,放在鍋里蒸熟。出鍋后,用熟油拌了,便用碗盛著,整碗整碗地吃,拌著一碗玉米糝子熬煮的稀飯,可以省下一個兩個饃來。母親似乎從我有記憶能力時就擅長麥飯技藝。她做得從容迫,干、濕、軟、硬總是恰到好處。我最關心的是,拌到苜蓿里的面粉是麥子面兒還是玉米面兒。麥子面兒俗稱白面兒,拌就的麥飯軟綿可口,玉米面拌成的麥飯就相去甚遠了。母親往往會說,白面斷頓了,得用玉米面兒拌;你甭不高興,我會多澆點熟油。我從解知人言便開始習慣粗食淡飯,從來不敢也不會有奢望寄予;從來不會要吃什么或想吃什么,而是習慣于母親做什么就吃什么,沒有道理也沒有解釋,貧窮造就的吃食的貧乏和單調是不容選擇或挑剔的,也不寬容嬌氣和任性。
麥子面拌就的頭茬苜蓿蒸成的麥飯,再拌進熟油,那種綿長的香味的記憶是無法泯滅的。
按照家鄉的風俗禁忌,清明是掐摘苜蓿的終結之日。清明之前,任何人家種植的苜蓿,盡可以由人去掐去摘,主人均是一種寬容和大度。清明一過,便不能再去任何人家的苜蓿地采掐了,苜蓿要作為飼草生長了。
苜蓿之后,我們便盼著槐花。山坡和場邊的槐花放白的時候,我便用早已備齊的木鉤挑著竹籠去采捋槐花了。
槐花開放的時候,村巷屋院都是香氣充溢著。
槐花蒸成的麥飯,另有一番香味,似乎比苜蓿麥飯更可口。這個季節往往很短暫,家家男女端到街巷里來的飯碗里,多是槐花麥飯。
按照今天已經開始青睞綠色食品的先行者們的現代營養意識,我便可以耍一把阿Q式的驕傲,我們祖宗比你闊多了,他們早早都以苜?;被槭沉恕?/p>
到了難忘的60年代,被史稱“三年困難”的60年代初,家鄉的原坡和河川里一切不含毒汁的野菜和野草,包括某些樹葉,統統都被大人小孩挖、掐、拔、摘、捋回家去,拌以少許面粉或麩皮,蒸了,食了,已經無油可拌。這樣的麥飯已成為主食,成為填充肚腹的坐莊食物。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別無選擇,漂亮的臉蛋兒和丑陋的黑臉也無法挑剔,都只能賴此物充饑,延續生命。老人臉黃了腫了,年輕人也黃了腫了,小孩子黃了腫了,漂亮的臉蛋兒黃了腫了時尤為令人嘆惋??磥?,這種純粹以綠色野菜野草為食物的實踐,卻顯示出殘酷的結果,提醒今天那些以綠色食物為時尚為時髦的先生太太們切勿矯枉過正,以免損害貴體。
近日和朋友到西安大雁塔下的一家陜北風味飯館就餐,一道“洋芋叉叉”的菜令人費解。吃了一口便嘗出味來,便大膽探問,可是洋芋麥飯?延安籍的女老板笑答,對。關中叫麥飯,陜北叫洋芋叉叉。把洋芋擦成絲,拌以上等白面,蒸熟,拌油,仍然沿襲民間如我母親一樣的農家主婦的操作規程。陜北盛產洋芋,用洋芋做成麥飯,原也是以菜代糧,變換一種花樣,和關中的麥飯無本質差別。不過,現在由服務生用瓷盤端到餐桌上來的洋芋叉叉或者說洋芋麥飯,卻是一道菜,一種商品,一種賣價不小的綠色食品,城里人樂于掏腰包并贊賞不絕的超前保健食品了。
家鄉的原野上,苜蓿種植已經大大減少。已經稀罕的苜蓿地,不容許任何人涉足動手掐采。傳統的鄉俗已經斷止。主人一茬接著一茬掐采下苜蓿芽來,用袋裝了,用車載了,送到城里的蔬菜市場,賣一把好錢。鄉俗斷止了,日子好過了,這是現代生活法則。
母親的苜蓿麥飯槐花麥飯已經成為遙遠而又溫馨的記憶。
上一篇:春風
下一篇:我愛這活活潑潑的人間